编者按:近日, 中共中央机关刊物《求是》杂志2016年第五期刊登我校文学院名誉院长肖云儒教授散文《丝路胡旋》,引发丝路文化交流与发展的深度思考。据悉,《求是》杂志今年将发表一组肖云儒老师在丝路上写的散文,敬请期待。

丝 路 胡 旋
肖云儒
来到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这座古丝路上的名城,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,就是寻找胡旋舞的踪影与余音。这个愿望20年前就象一颗种子存于心里,在岁月的涵养中,它已经破土、发芽,已经是遏制不住,而且刻不容缓了。
乌兹别克古城
我与同行的朋友们放下行李箱便一道去街头广场和剧场、舞厅寻找。
记得20年前在荷兰举办过一次国际民间艺术节,中国文联那次让陕西文联组团代表我国参加,我受命带领陕北黄土地艺术团前往阿姆斯特丹。艺术节除了剧场演出,还安排了“艺术超市”活动,38个国家的民间歌舞团在一个大广场的五、六个露天舞台上表演,让民众自由观赏。我在乌兹别克、塔吉克、哈萨克和俄罗斯的民族民间舞蹈中不约而同地看到了欢腾的、轻盈的、急速的、持续不断而令人眩目的旋转。旋转到了高潮,乐队停下了旋律,只用繁弦急鼓的打击乐伴奏。每每这个时就会响起“暴风雨”般的掌声和口哨,观众也跳到台上旋转起来。哦嗬,这是不是胡旋舞的余脉?是不是我们听说过很多却很少看到的那种西域舞蹈?那个让杨玉环、安禄山情动于中而形于外的生命之舞?那个令唐明皇不能自持而亲自下殿击鼓伴奏的胡旋舞?今天在它的原生地,它还活着吗?还充溢着生命吗?

在格鲁吉亚
那次国际民间艺术节的后几天,我不由得追踪着中亚几国的艺术家拍摄。回到西安后,又去大明宫、华清池踏勘,想在古老的残垣断壁和依然温热的泉水中,感知胡旋舞、胡腾舞的余音余韵,哪怕找到一点能以引发我们联想的蛛丝马迹呢。文艺行当的人对自己专业的追寻本有怪癖,我与胡旋舞却不是这种情况。我完全在舞蹈的行外,我追寻的是一种西部气质,一种丝路血液,一种生命钙质,一种文化记忆。
魏晋南北朝的北周时代,胡璇舞从西域康居(今哈萨克斯坦、乌兹别克)一带,沿丝绸之路随景教、胡服、胡饼、胡乐舞一道传入长安。这种舞蹈在高速旋转中的狂放和奔腾,在同样开放的大唐风气中很快找到了知音和共鸣,渐渐成了长安城的时尚。后来几经唐人的改造融汇,多年流行不衰。这从西域龟兹壁画和唐壁画、唐三彩不少张臂旋转的造形中,都能找到证明。尤其是白居易的长诗《胡旋女》,对此更有着生动而详实的描绘。弦鼓响起时,胡旋女举起双臂、挥扬长袖迅即起舞,“左旋右转不知疲,千匝万周无已时,”像雪花像蓬莱飘摇舞动,旋转千匝万周不停止。“人间物类无可比,奔车轮缓旋风迟,”连车轮旋风也比不上啊。而在飞旋的舞者面前,观众也“万过其谁辨始终,四座安能分背面,”那早已是头晕目眩、眼花缭乱了!
另一个风行于唐代的歌舞《霓裳羽衣》竟然也与丝绸之路有着血缘。唐玄宗本是位音乐家,中国梨园之祖,《霓裳羽衣》舞曲是他吸收了汉西节度使进献的印度《婆罗门曲》,糅合中国本土的道教音乐创作的。这个作品他很引为得意,经常安排在宫廷里演出。杨玉环在华清池初次觐见皇上时,玄宗便选了这个曲子作为仪式的导引,那真是“天阙沉沉夜未央,碧云仙曲舞霓裳;一声玉笛向空尽,月满骊山宫漏长。”(白居易《长恨歌》)《霓裳羽衣》盛行于开元、天宝年间,天宝安史之乱后,一代名曲日渐消音,终至“寂然不传”。可叹那命运和作曲者的命运一样,共着几分凄凉,几分沧桑。此曲的残谱,后来被五代时的另一位风情皇帝李煜得到,李后主曾与乐师按谱寻声、补缀成曲,不过排演出来已非原味了。南宋词人姜白石在长沙也曾偶然得到18段霓裳曲,还专为其写了一段新词,连同乐谱一起保留下来,也算一段佳话。
《胡旋舞》与《霓裳羽衣舞》的创作和兴衰,告诉我们什么呢?起码有这两点:一,《胡旋舞》是西域文化与大唐文化通过北方丝路融汇再生的成果,《霓裳羽衣曲》是印度文化与大唐文化通过南方丝路融汇再生的成果。文化在交融中不断激发自己的传播力和创造力,扬励自己的功能,文化应该、也只有在共融共建中实现共荣共享。
二,文艺创作和文化交流,常常有赖于一些出色人物的促进和推动,但归根到底取决于那个时代的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,更取决于创作者在这种社会文化氛围陶冶下的个人气质和创造活力。我想,盛唐之后《胡旋舞》渐渐失传,其中有个重要原因怕正在这里,正在于整个社会文化的内质中少了盛唐的血性和气度。以李后主那种奢靡哀伤的气质,复排《霓裳羽衣》而终于未成气候,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?
2014年8月12日 于乌兹别克斯坦 撒马尔罕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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